虚拟偶像会成为下一个周杰伦吗?
来源:澎湃新闻
作者:杨宸,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晨晖学者
周杰伦与徐志摩在1920年代的巴黎咖啡馆相遇,周杰伦为这位曾经的国民诗人表演水变咖啡,徐志摩则为百年后的歌坛王者写下了“宇宙大腿”。
如此奇异的一幕来自于周杰伦2022年的新专辑《最伟大的作品》。暌违六年,这张数字专辑甫一问世便成为爆款,销售额破亿。其中的同名主打歌MV以周杰伦穿越时空,与马格利特、莫奈、徐志摩等艺术家相逢为线索编织情节,既是对历史上伟大作品的致敬,又似乎是一种自我音乐历程的总结——熟悉周杰伦作品的朋友,一定不会对其在缤纷“时空”中穿越嬉戏的能力感到陌生。实际上,周杰伦的音乐无疑张扬出了2000年代特有的想象力,那是一种在动漫、游戏、电影等不同媒介之间自在穿梭,为自己图绘“生活在别处”之精神世界的想象力,而那些奇妙的“异域”想象,无论是打着“龙拳”的“忍者”,还是“乱舞春秋”的“教父”,又都会被回收到个人的情感体验之中。不夸张地说,周杰伦曾以这种独特的媒介想象力彰显乃至塑造了一代人的情感结构。
7月18日,乘着新专辑的东风,周杰伦在他唯一入驻的中文社交媒体快手进行了直播,引来654万人实时在线观看。在这场互动量破亿的直播中,周杰伦坦言“再怎么写新歌,都敌不过那些旧歌”。这种新不如旧的温暖感怀,或许正源于时代想象力的改变。实际上,在直播的前十天,周杰伦就在快手上布置了“作业”,邀请歌迷同唱《最伟大的作品》。在如潮水般的响应者中,有一位唱功不俗的歌迷引起了大家的关注,因为她并不是人类,而是快手推出的虚拟歌手张凤琴。与她的一些虚拟前辈相比,张凤琴的音色更加接近人类,而同时,她又不必经过人工调教和修正,只需要旋律和歌词便能完成演唱。
因此,当这样一位虚拟歌者唱起人类歌手周杰伦的那些“伟大作品”时,可以想见,假以时日,虚拟人亦能成为周杰伦这样的天皇巨星(事实上,初音未来等虚拟歌手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潜质),但我们必须先要理解的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虚拟人,或者说,虚拟人的想象力如何得以可能?
从林明美到初音未来
1982年,日本TBS电视台播出了机器人动画《超时空要塞Macross》。在河森正治等年轻御宅族制作者的推动下,这部动画不仅承袭了前代此类型动画《机动战士高达》的宇宙战争框架,而且近乎开创性地奠定了机器人加恋爱(而且还得是三角恋)的剧情模式,旋即引发收视狂潮,而剧中的双女主之一、银河歌姬林明美也随之获得了大批拥趸。于是,在第二年动画即将完结之际,制作公司趁势推出了音乐专辑《超时空要塞Macross Vol. Ⅲ Miss D.J.》,其中不但包含了多首演唱署名为林明美的歌曲,还有意设置了由林明美挑大梁的嘉宾访谈、观众互动、广告等环节。尽管只是一个虚拟的动画角色,但通过这张专辑,林明美却获得了仿佛现实中偶像明星一般的待遇,拥有了超越乃至脱离于其动画剧情之外的“生活纵深”,因而似乎也具备了在原生故事之外自由生长的潜能——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样的林明美无疑便是初代的虚拟偶像。
然而,当时的人们并未意识到虚拟歌手的价值与可能性。就在林明美虚拟偶像化的同年,她的声优饭岛真理便乘着林明美的歌声“破壳”而出,正式出道,并凭借1984年《超时空要塞》剧场版的主题曲《可曾记得爱》大红大紫。动画声优与动画角色相分离,林明美无法再拥有属于“自己”的声音,她的虚拟偶像历程也就到此为止。
不过,就在同一年,大平洋对岸一位名唤威廉·吉布森的作家写下了以日本千叶市为故事舞台原型的《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并由此开创了叫做“赛博朋克”的科幻文学流派。十多年后,他再次将赛博朋克的触角伸向东京,在《虚拟偶像爱朵露》(Idoru)中续上了林明美的血脉——吉布森创造了一位被命名为东瀛丽(Rei Toei)的虚拟歌手,她不仅能自由演唱各种歌曲,以全息影像的形式现身于人前,甚至还具有了自我意识,能够自在地穿行于网络空间。吉布森非常精准地预言了正在到来的偶像工业时代和即将到来的虚拟偶像信息时代。只不过,这一时代的真正降临还需要十年。
2007年,日本公司Crypton Future Media推出了一款音乐制作软件,该软件以雅马哈公司的第二代语音合成引擎Vocaloid为基础,并配有相应的人类声音数据库。使用者只要输入相应的音调与歌词,并加以参数调教,就能自由合成与制作音乐。而为了推广产品,Crypton特意为自家软件设计了一个有着绿色双马尾的美少女形象,这便是初音未来。这个女孩开始只有简单的外形和不完整的人物设定,同她的声音一样,Crypton把填充这些“空白”的权利都交予了她的使用者,这反而激发了他们“补完”或丰富初音未来的热情。这些软件的购买者不断为初音未来编曲、写歌、创作故事、制作视频,使得初音未来的偶像形象愈发立体。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身份也从软件的使用者转变为了制造自己偶像的“粉丝”。如同滚雪球一般,在“粉丝”的为爱发电之下,初音未来从一个带有声音数据库的纸片人发展成了一位拥有庞大音乐作品和丰富背景纵深的虚拟偶像。甚至,利用全息投影技术,初音未来还举办了个人演唱会。接广告、做访谈、办巡演……初音未来在现实中实现了林明美曾经在专辑中才能完成的一切,而她与东瀛丽之间,也不过只有一个AI的距离。可以说,正是从初音未来开始,虚拟人的想象力才正式蔓延开来。
如今,虚拟人在国内各行各业早已屡见不鲜。音乐领域有作为中国版初音未来的洛天依,演唱更近人声的快手张凤琴,偶像团体A-soul,主播行业有科大讯飞以央视主持王冰冰为原型制作的虚拟人冰冰,哔哩哔哩的虚拟UP主小希,快手的电商主播、追求性价比的关小芳,甚至连专注房地产的万科集团都推出了自己的虚拟代言人崔筱盼……显然,从林明美的初次尝试开始,到初音未来的大获成功,虚拟人的想象力在今天已经渗透进了各行各业。那么,这种想象力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呢?
独特关系的允诺
在《虚拟偶像爱朵露》中,世界级的摇滚歌手雷兹决定迎娶虚拟人东瀛丽。这个情节看似荒诞,但在吉布森的文本中却因显示出了一种后人类的指向而具备了合理性。不过,当这样的事件真的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时,意蕴就稍显复杂。
2018年,日本男性近藤显彦宣布与初音未来结为夫妻,并且花费了200万日元与初音未来的玩偶举办了婚礼。这在外人看起来可能相当奇葩,但近藤自身却异常认真。他为初音未来过生日,带着初音未来的等身模型去旅行,还购买了一台AI装置以实现与初音未来的交流……近藤对这一切的解释是:他在初音未来身上获得了未曾拥有过的爱与慰藉。
自然,近藤现象可以从非常多的面向去解读,而从中我们也可以瞥见虚拟人的想象力得以可能的一大基础:它允诺了一种独特的关系。
世间阔大,你可能会迷上一个偶像,然而,你深深迷恋的这个人可能会隐婚生子、学历造假、打架斗殴......这一切的发生本应与你无关,但当它发生在偶像的场域中时,你无疑会遭受到或多或少的心理影响:“原来我的偶像竟是这样!”这便是偶像的塌房。不过,当你“粉”上一位虚拟偶像时,塌房的隐忧便全部烟消,因为一种特别的关系在你与虚拟偶像之间得到了保证:虚拟偶像会演唱你为她写的歌,会进入你为她书写的故事,会按你的想象塑造自身,总之,在这种关系中,虚拟偶像不会做任何违背你意愿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尽管虚拟偶像和现实偶像一样拥有庞大的粉丝群体,但在你与互动中,虚拟偶像是专属于你的。这便是虚拟偶像默默允诺给你的独特关系。
而且,这一关系的允诺不唯属于偶像明星领域,也涉及其他行业的虚拟人。所以当北师大喻国明教授指出,虚拟偶像是“自带关系的新型传播媒介”时,实际上是就所有行业的虚拟人而言的。不过,虚拟人所提供的独特关系到底从何而来呢?
其实,如果仔细了解相关虚拟人的设计就会发现,它们的“关系”并非全然是“自带”的,相反,在很大程度上,虚拟人允诺的独特关系更依赖的是特定的媒介环境,也就是以特定媒体平台为基础的文化圈子:初音未来那带有呆毛的双马尾发型、制造着绝对领域的长筒袜、可爱的音色以及带有科幻感的造型,精准满足着NICONICO视频网站(日本的哔哩哔哩)上日本御宅族的二次元趣味,与之可以形成对照的是,如今快手对虚拟歌手张凤琴的设计,并未采用初音未来或洛天依式的动漫风格,而是通过许多面部细节以在二次元审美之外增加更贴近人类的真实感,这种虚拟人设计的变动既是一种风格的探索,实际上也对应着快手这一受众更加广泛的短视频平台的特点,而张凤琴将为她的“粉丝”提供的独特关系便根源于快手这一媒介环境的鲜活属性。
就此而言,虚拟人与不同网络平台、不同行业,亦即不同媒介环境的结合,并非因为它自带关系,而本身就是不同媒体平台及其文化圈子中独特关系的延伸。特定媒介环境为试图安居其中的粉丝提供了它们与其虚拟偶像之间的独特关系,同时,这种环境与关系本身也仰赖于粉丝在这一环境之中的为爱发电。
粉丝生产的后人类未来
吉布森在小说中安排了一处很有意味的情节:主人公莱尼进入到摇滚巨星雷兹的乐队数据网络中,却发现“乐队歌迷积攒下来的海量数据比乐队本身产生的信息还要多得多。而罗/雷兹在现实世界里的艺术创作,那些音乐和影像,只是九牛一毛”。
间隔十数年的光阴,吉布森仍然一击命中了如今偶像工业与虚拟偶像信息时代的现实。确实,比起偶像自己的工作,粉丝们围绕着偶像展开的劳作与创作要庞杂丰富得多。这一点不仅是就虚拟偶像而言,今天的真人偶像亦是如此。在粉丝生产为主导这个意义上,虚拟偶像与真人偶像并没有根本的不同,甚至可以说,虚拟人比真人更加能展现今日偶像的实质。而相对于真人来说,虚拟偶像又有其独特的优势,除了允诺一种独特的关系,它还孕育着突破人类情感框架的后人类可能性。
《虚拟偶像爱朵露》中真人歌手雷兹与虚拟歌姬东瀛丽的结合所要展现的也正是这一点:吉布森想要勾勒的并非近藤式的将惯常的人类婚姻形态移植到虚拟人身上,而是通过人与虚拟人的结合隐喻性地指向人类与非人类混杂共生的后人类未来。借书中人物之口,吉布森指出“统一的世界将实现完美进化,而大众文化是我们未来的试验台”。这场预言中的试验,在现今的虚拟人身上可以说显出了痕迹。
就说虚拟歌手吧。最开始的初音未来、洛天依等虚拟人的声音并不接近于人类的真实音色,而带有强烈的电子质感。这种声音并不长于演唱如《搁浅》这样的周杰伦式情歌,或者说,当一种非人类的音色被用于人类情歌时,歌中本身所承载的人类情感本身便被改变了。因此,早先初音未来、洛天依的许多歌曲都属于电子音乐范畴,乃至于成为一种非人力所能及的音乐试验。而她们的许多热曲,像《甩葱歌》、《普通DISCO》、《达拉崩吧》也并不拘泥于人类个人抒情,而更像是特定媒介环境圈子内部的狂欢与嬉戏。很难在旧有的人类音乐框架之下评价这类虚拟人音乐的好坏,只能说,当《普通DISCO》登上跨年晚会这样的大众舞台时,一种想象力的变迁已经昭然若揭。栖居于特定媒介环境的关系性想象力之中,一种后人类式的改变正在发生。
不过,近年来另一重趋势也在显现。洛天依与微软小冰的结合,快手的张凤琴基于神经网络的建模能力对真人歌曲的训练学习,都使得虚拟歌手的演唱越来越接近真人音色。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向“人类”的彻底返回。在用模拟真人声音与虚拟人特殊的音色之间,存在着一个暧昧混杂的空间。恰是在这一空间中,新的后人类的音乐可能性或许会涌现而出,突破媒介环境自身的自我游戏。那么,我们可以期待,有朝一日,不仅是虚拟人变成了周杰伦,更关键的是,张凤琴们会唱出周杰伦们也难以企及的歌曲,那时,可能就真如吉布森所预言的那样,虚拟人将指向一个崭新的未来:“她是人类生活的新方式,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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