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传伟:探讨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在跨境支付中应用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在跨境支付场景中,有助于整合零售型和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支持跨境同步交收。
2021 年 2 月 23 日,香港金管局、泰国央行、阿联酋央行及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宣布联合发起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研究项目(Multi-CBDC Bridge),旨在探索央行数字货币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该项目得到了国际清算银行(BIS)香港创新中心的支持。在 3 月 22 日-25 日的国际清算银行创新峰会上,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受到了很多关注。那么,什么是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它如何应用在跨境支付中?它对全球央行数字货币生态有什么影响?
本文致力于讨论这些问题,共分四部分。第一部分讨论数字货币应用于跨境支付的路径选择。第二部分讨论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设计及其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第三部分讨论多边央行数字货币对全球央行数字货币生态的影响。第四部分总结全文。
数字货币应用于跨境支付的路径选择
自 2019 年 6 月 Libra (现已更名为 Diem)第一版白皮书发布以来,数字货币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前景受到普遍关注,并进入 G20 视野。2020 年 7 月,国际清算银行支付与市场基础设施委员会(CPMI)在给 G20 关于改进跨境支付的报告中,梳理出 5 方面共 19 项工作,其中第 18 和 19 项与新的支付基础设施和安排有关:提高全球稳定币安排的稳健性,将国际维度纳入央行数字货币设计。2020 年 10 月,金融稳定理事会(FSB)在支付与市场基础设施委员会报告的基础上,提出了改进跨境支付的路线图,并发布对全球稳定币监管的最终建议报告。2021 年 3 月,国际清算银行发布工作论文《多边央行数字货币安排和跨境支付的未来》。
理论上,可以用于跨境支付的数字货币包含单一货币稳定币,一篮子货币稳定币,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以及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从 Libra/Diem 项目的实践看,一篮子货币稳定币在价格稳定机制、储备资产管理、用户习惯培养以及货币主权保护等方面面临不少挑战,推出难度很大。单一货币稳定币如果在全球范围内流通,就构成金融稳定理事会界定的全球稳定币,将在治理框架、储备资产管理、运行弹性、网络安全、反洗钱、打击恐怖主义和隐私保护等方面受到严格监管。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可以有境外的个人和机构用户,但在尊重他国货币主权的前提下获取境外用户并非易事,而且 M0 (流动中现金)定位也会限制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
从 2021 年 3 月 22 日-25 日国际清算银行创新峰会上的讨论看,中央银行界倾向于用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改进跨境支付,而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将成为不同国家的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之间交互,并支持跨境同步交收(PvP)的重要机制。跨境同步交收是跨境支付的基本要求,主要为提高结算效率,防止结算风险。从技术上看,不同国家的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一般使用不同的分布式账本(DLT),跨境同步交收的核心问题是跨链。对此问题,实践中尝试了多种解决方案。
新加坡金管局 Ubin 项目第四阶段与加拿大中央银行 Jasper 项目合作开展了同步跨境交收试验,其中新加坡央行数字货币基于 Quorum 平台,加拿大元央行数字货币基于 R3 Corda 平台。它们重点测试中间人方案,中间人通常是商业银行,同时参与 Quorum 和 R3 Corda 平台,并通过哈希时间锁合约(HTLC)实施同步跨境交收。测试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哈希时间锁合约是可靠的,「中间人方案+哈希时间锁合约」可以帮助收付款双方在不信任中间人的情况下实施同步跨境转账。它们还提出了另外两种概念设计:一是付款的新加坡银行和收款的加拿大银行都同时参与 Quorum 和 R3 Corda 平台,同时持有两国的央行数字货币;二是同一分布式账本同时支持两国的央行数字货币。
欧央行和日本央行合作的 Stella 项目在第三阶段也基于中间人方案测试了跨境同步交收,对付款银行、收款银行和中间人等采用的账本类型没有具体限制,既可以是中心化账本,也可以是分布式账本。跨账本转账使用五种方法:信任线 (Trust Lines)、链上托管 (On-Ledger Escrow with HTLC)、简单支付通道 (Simple Payment Channels)、条件支付通道(Conditional Payment Channels with HTLC)以及第三方托管(Third Party Escrow)。其中,前四种方法都源于哈希时间锁合约。
上述测试说明,目前中央银行使用的主流跨链技术是哈希时间锁合约。哈希时间锁合约是在去中心化和去信任化环境中进行条件支付的基础。除了对密码学的应用以外,哈希时间锁合约的核心是序贯博弈。因为没有完美的博弈设计,哈希时间锁合约在一定条件下可能失效,出现不合意的博弈均衡结果。但哈希时间锁合约的这一缺点迄今没有得到解决。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概念主要来自香港金管局和泰国央行合作的 Inthanon-LionRock 项目,本质上是将两种央行数字货币 「映射」到同一分布式账本中,即基于央行数字货币在「走廊网络」上发行存托凭证,使得同一分布式账本支持多种央行数字货币。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好处在于:一是两种央行数字货币之间的交易发生在单账本上,不涉及跨链操作,容易通过智能合约实施跨境同步交收;二是能兼容不同的央行数字货币系统和设计,拓展性好;三是缓解了央行数字货币在境外流通对他国货币主权的影响。但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会造成涉及多家中央银行的治理问题,以及新的数字货币流通问题。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设计及其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设计
从 Inthanon-LionRock 项目看,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核心组成部分包括:「走廊网络」,存托凭证,跨境转账,流动性管理,监管合规,以及多边治理。
走廊网络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核心是一个联接多国央行数字货币系统的「走廊网络」。对每个参与国家,该国中央银行和若干商业银行接入「走廊网络」,但境外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都不得接入该国央行数字货币系统,或者持有该国央行数字货币。换言之,各国的央行数字货币系统是「物理隔离」的,但通过「走廊网络」来互联互通。
存托凭证
对每个央行数字货币,「走廊网络」上均有与之对应的存托凭证,由相应的中央银行发行并负责赎回。
对每个参与国家,如果该国的商业银行向本国中央银行提出销毁一单位本国央行数字货币,那么本国中央银行就在「走廊网络」上向该商业银行发行一单位本国央行数字货币的存托凭证。反之,如果该商业银行在「走廊网络」上向本国中央银行提出销毁一单位存托凭证,那么本国中央银行就向该商业银行发行一单位本国央行数字货币。
换言之,各国中央银行负责在本国央行数字货币和「走廊网络」上存托凭证之间的 1:1 双向兑换,确保在「走廊网络」上发行的存托凭证的数量始终等于销毁的央行数字货币的数量。
尽管一国央行数字货币不能由境外商业银行持有,但相应的存托凭证可以由境外商业银行在「走廊网络」上持有。
跨境转账
跨境转账在「走廊网络」上通过存托凭证进行。「走廊网络」上任意一对来自不同国家的商业银行之间,都可以用各自国家央行数字货币的存托凭证进行点对点的实时交易,这样就无需通过复杂的代理银行网络来开展跨境转账。不同存托凭证之间的兑换比率,可以参考外汇市场上的汇率。如果「走廊网络」上的存托凭证交易规模足够大,将成为外汇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同的存托凭证尽管由不同的中央银行基于不同的央行数字货币发行,但因为依托同一个分布式账本,它们之间的交易可以全天候进行,并能做到支付的原子性(即一个支付指令要么全部执行,要么全不执行,不存在部分执行的情况)和结算的最终性。
流动性管理
「走廊网络」上的存托凭证交易采取实时全额结算,降低了结算风险,但对流动性要求较高。「走廊网络」将提供流动性管理功能,包括与流动性节约机制(LSM)有关的排队机制和交易拥堵解决方案等。「走廊网络」上也可以引入针对存托凭证的流动性提供者,帮助「走廊网络」上的商业银行平滑流动性需求。
监管合规
在「走廊网络」上,各国中央银行实时监测与本国央行数字货币的存托凭证有关的钱包和交易,以实施反洗钱、反恐怖融资和反逃税等监管。
鉴于境外商业银行可以通过存托凭证间接持有本国货币,以及本国货币可以以存托凭证形式在境外商业银行之间流通,中央银行可能需要限制境外商业银行持有本国央行数字货币的存托凭证的时间和数量。
多边治理
「走廊网络」由参与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中央银行们所共同拥有、建设、运营和管理。这就产生了涉及多家中央银行的治理问题,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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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些央行数字货币可以接入「走廊网络」?如果要增加「走廊网络」支持的央行数字货币,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决策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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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银行参与「走廊网络」的准入条件和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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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监督中央银行在「走廊网络」上发行的存托凭证的数量始终等于在本国央行数字货币系统上销毁的央行数字货币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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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网络」分布式账本的存储、共识记账、升级以及差错管理和争议处理等问题。
对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分析
国际清算银行在工作论文《多边央行数字货币安排和跨境支付的未来》中比较了基于央行数字货币实现跨境和跨货币互操作性的三种不同方式。一是不同国家的央行数字货币在标准上兼容,包括相近的监管框架、市场实践、报文格式、密码技术、数据要求和用户界面等。二是不同国家的央行数字货币在系统上互联,包括共享技术界面和相同清算机制等。三是建立单一的多货币支付系统。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就属于第三种方法。
在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中,任意一对来自不同国家的商业银行之间都可以进行点对点的实时交易。这是数字货币应用于跨境支付要实现的一个基础目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构成对现有代理行模式的改进。代表性方案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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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国家的商业银行使用某一超主权数字货币进行跨境支付,比如 Libra/Diem 一篮子货币稳定币。但这取决于超主权数字货币的市场接受度和履行基本货币职能的能力,并会引发货币主权方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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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国家的商业银行使用某一主导型央行数字货币或稳定币进行跨境支付,比如数字美元或美元稳定币。但这会造成强势货币替代弱势货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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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国家在各自的分布式账本上发行央行数字货币,通过智能合约进行跨账本的交互,以实现跨境同步交收。但这受制于跨链技术的不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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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
这个基础目标,也能通过银行账户体系创新实现,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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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银行的实时全额支付系统(RTGS)向境外商业银行开放。但因为货币管辖权方面的原因,目前这只有理论上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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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国家的商业银行两两之间开立同业往来账户。但随着商业银行数量的上升,实施成本将显著上升。
综上所述,如果对跨境支付的改进遵循以下原则,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应该是目前最佳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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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用数字货币技术而非银行账户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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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各国货币主权,缓解强势货币替代弱势货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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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依赖于复杂或不成熟的跨链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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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容各国货币和支付系统(包含央行数字货币)的差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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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济效率高,有很好的可拓展性。
最后需要说明两点。第一,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可以兼容中央银行的实时全额结算系统。换言之,即使某国没有推出央行数字货币,该国的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也能通过接入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来改进跨境支付。第二,从目前关于央行数字货币的讨论和实践可以看出,尽管一些重要共识逐渐浮现,但央行数字货币不管在货币经济学设计上,还是在技术方案上,都有很大灵活度。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各国央行数字货币不会收敛到同一标准。这两点都会提高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的重要性。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对全球央行数字货币生态的影响
尽管央行数字货币在货币经济学设计和技术方案上有很大灵活度,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让不同国家的央行数字货币走向互联互通,对完善全球央行数字货币标准有重要意义。而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涉及多家中央银行的治理问题,会促成中央银行们在央行数字货币上的合作。
从主要国家和地区的央行数字货币研究和实践看,有些以批发型为先,有些以零售型为先。目前,代表性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项目逐渐完成试验,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因为涉及复杂的货币和金融问题,已成为研究热点。如果聚焦于境内支付,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无疑是重点。但前文已指出,对跨境支付,只靠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是不够的,必须与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相配合。因此,需要重新认识在跨境支付场景中批发型与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之间的关系。
目前,央行数字货币普遍遵循「中央银行-商业银行」的二元模式(也被称为双层经营模式)。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也包含批发环节,但批发环节只针对数字货币发行和回笼,而非数字货币在证券交易和跨境转账的应用。在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中,批发型与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将构成一个有机整体。
考虑两个国家 A 和 B。A 国居民 Alice 在 A 国 a 银行开户,B 国居民 Bob 在 B 国 b 银行开户。假设 Alice 向 Bob 发起一笔跨境汇款,她有两种可选方案。第一,如果某一国的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向境外用户开放,那么他们可以直接用这种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第二,Alice 向 a 银行发起跨境汇款指令后,a 银行扣减 Alice 的存款余额或数字货币钱包余额,并通过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向 b 银行直接打款,b 银行再等额调增 Bob 的存款余额或数字货币钱包余额。「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相对直接用零售型央行数字货币的优势在于,更能支持大额交易,并且更不会影响他国货币主权或造成货币替代问题。
总结
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有以下重要意义,值得关注。
第一,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会促进不同国家的中央银行之间的合作以及央行数字货币的互联互通,有助于形成全球央行数字货币标准。
第二,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在跨境支付场景中,有助于整合零售型和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支持跨境同步交收。
第三,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兼容各国货币和支付系统(包含央行数字货币)的差异性,尊重各国货币主权,并缓解强势货币替代弱势货币问题。
第四,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经济效率高,有很好的可拓展性,不依赖于复杂或不成熟的跨链技术。
第五,在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下,一国货币可以以存托凭证形式在境外商业银行之间流通,会带来数字货币流通管理的新问题。
第六,「走廊网络」由中央银行们所共同拥有、建设、运营和管理,会产生涉及多家中央银行的治理问题。
撰文:邹传伟,万向区块链首席经济学家